喝完茶和初步閒聊後,Diane建議我們到隔壁的大型展示間開始我的參觀。裡面分成幾個部分展示了謝大師一生中各種系列的作品,某些系列時長一年,特殊情況下是幾十年,展示間裡有他 50 年職業生涯的概述。牆上和天花板上懸掛的標誌介紹了多樣性的作品。
其中一面牆上是劉其偉畫謝棟樑的水彩畫,劉大師是一位博學的人,他不顧一切的態度和不落俗套的方法,使他被稱為台灣畫壇老頑童。
劉其偉大師直到 30 多歲時才自修水彩畫。 1964 年,他響應美國軍方的號召,徵求台灣工程師到越南工作,領取危險但頗為豐厚的工資。
三年後回國時,他積累了 200 多幅畫作,其中一些受到越南占婆遺址和文化的影響,這預示著劉大師未來轉向作為一名文化人類學家,他廣泛遊歷東南亞和大洋洲。
一些驚人的巧合將劉其偉和陳詩庭聯繫在一起:他們都出生在福州,分別出生於 1912 年 12 月和 1913 年 8 月,相隔不到 9 個月,並於2002 年 4 月相隔兩天內在台灣去世。
在展間的中央,有張灰白飾面的石桌。側面雕刻有百步蛇的菱形花紋,這是一種致命的毒蛇,其圖案與台灣的排灣族密切相關。在一些圖像中,蛇和人融合在一起,蛇扭曲的身體形成了成對纏繞的腿,而它的像矛尖的頭則成了腳。
“我父親已經完成了 18 個系列的雕塑,”Diane在引導我穿過展示間時解釋道。 “各有不同的形式,不同的主題。”
無論是風格還是主題,任何領域的藝術家在開拓新領域時都時常陷入困境。有人缺乏獨創性;有些過於頻繁地改變的人沒有錨來定錨他們的創作。讓我想起了歌手,他們在職業生涯中不同階段對聲音進行了巨大的改變,以至於人們不禁想知道他們的“真實”聲音聽起來像什麼——如果真有這樣的事情存在的話。
雖然“形式無常”的概念取自神秘的佛教教義,但在介紹謝棟樑大師作品的書中明確表示,該概念可用於理解藝術家在嘗試平衡創新時面臨的困境風格:“創新”和“風格”是在所有藝術家作品背後不變的原則,”他寫道。 “這兩者也與陰陽相關,因為它們之間有時會出現對立和差異。每位藝術家都努力將這兩種元素融為一體。 “創新”旨在求新求變; “風格”旨在保持舊有的不變。如果你不斷尋求新奇和變化,人們會說你缺乏風格,但如果完全沒有這些,人們會認為你的作品缺乏創造力。
通過太極拳和達到“中道”的練習,可以調和陰陽矛盾的方面。事實上,他寫道,陰陽不僅兼容而且相互依賴:沒有創新就沒有風格;風格源於創新。風格不能變化地太快,也不能持續太久。此外,每一項創新都應該充滿自己的風格。因此,我認為藝術應該遵循三個原則:獨特性、變化性和意義。第一個原則旨在透過不同風格使藝術作品與他人的藝術作品區別開來。第二個原則與改變的需要有關。藝術家不應保持惰性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相同的作品;只有在不斷的變革中才能找到成長進步的機會。第三條原則要求藝術品具有意義;否則,它只是一個空殼,無法真正打動人心。
2005年至2015年間,謝棟樑大師創作了三個系列,包括他最抽象的作品:山水系列、意象系列和心山水系列。這些以太極拳和書法為靈感的系列代表了他公開的嘗試,調和了看似對立的創新和風格的力量,以及其他陰陽二分法,根據中國哲學信仰,這些二分法遍布宇宙。
“就像天氣一樣——有時很冷,有時很熱,”他說,並重申了他在本書導言中提出的觀點。 “早上有光,晚上有黑暗;草和樹在春天生長;秋天落葉。”
“顏色也有陰陽,”他說。 “但在雕塑中通常只有一種顏色,因此需要深淺度。如果雕塑中的對比做得不好,就沒有效果。”
結束了展間的參觀,在我們前往我期待已久的外院導覽前,Diane給我看了一些她父親與台中中友百貨公司合作製作的商業作品。
2012年上海展覽大獲好評後,曾在台中中興大學和位於苗栗的國立聯合大學教授藝術設計和創意產業的Diane,擔任謝大師的經紀人和其展覽的策展人。
“我協助他的起因源於我被那些被父親作品觸動的觀展人而感動,”她說。 “尤其是西方人——法國、義大利遊客……這就是我成為他經紀人的原因。”
Diane 對市場經營有著明確的理解,她直言不諱地為父親探索更多的商業機會,雖然在歐洲的嘗試尚未開花結果,但她對與中友等知名企業進一步合作的潛力充滿熱情。
“他們百貨裡有一個藝廊,所以我聯繫他們舉辦我父親作品的展覽,”她說。 “後來,他們開始用他的雕塑作為禮物,送給那些(為店家創造)收入超過一千萬新台幣的製造商和生產商。”
雖然這種聯名的方式與他之前的作品有些不同,但商業合作對這位藝術家來說並不是什麼新鮮事。 “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父親賣不出他的作品,”當我們走出去外院時,Diane說。 “當時人們看不懂;這些作品太前衛了。所以,他不得不做些異業結盟。”
事實上,外面的許多雕像如Diane所說的為私人“選擇性紀念雕塑”。有些是相對不起眼的公眾人物。例如,在院子門的右邊,有一個穿著長衫的雕塑,戴著眼鏡表情嚴肅。他雙手交握,拄著拐杖,就像一個對學生空洞的回答感到不滿的歷史老師。
“爸,那是誰?”Diane注意到我的興趣。
“呂世明——1960年代初期的彰化縣長,”謝大師回答道。 “很多政府官員希望我為他們做雕塑。”
其中一些作品更具有個人的意義。我在最初的觀察中注意到了從柱子邊窺視的辮子女孩,原來是10 歲的Diane。還可以找到她姐姐,穿著一件寬鬆的襯衫,長到遮到她的大腿,她靠在後面的牆上。還有謝大師的父親身著汗衫,拿著網球拍彎下腰。
“他打了 86 年——從 11 歲到 97 歲。”他說。
在一處僻靜的地方,有一塊崎嶇的岩石中鑿出的小雕塑。它描繪了一對坐在長凳上的夫婦。從他們的舉止中可以感受到一種非常滿足的神情,圓臉的女人專注於她的伴侶所說的話,而後者,一個戴著漁夫帽留著鬍子的男人,懶洋洋地靠在座位上,手裡拿著不知道裝了什麼的杯子放在肚子上.
“朱銘和他的妻子,”謝大師說。
我腦子轉了轉才想到。台灣最著名的藝術家之一,朱銘最著名的可能是他的太極系列,包括 62 座厚實、棱角分明的作品,以太極各式為特色。複刻品在台灣各地都可以看到。
“我父親的好朋友,”Diane說。不難看出為什麼他們會是志同道合的人。
還有更大件、更出名的作品——最先引起我注意的作品。這些就是謝大師建立和鞏固其聲譽的基礎。
就在我們即將進入這座建築群的心臟——工作室,它坐落在獨特外觀的建築內——大師的妻子帶著禮物出現了。她剛從東海國際藝術街回來,對她的血拼感到滿意——又一個添加到老公的大型收藏中的三角巾,這個紅色帶有沙珠和白色飾邊。
“真的很好買!”她微笑著,當大師試戴它的尺寸時。從這種互動和我看到他們參加活動的照片中很容易看出,他們是一對相愛又熱情的伴侶,沒有一些台灣老一輩夫妻的矜持。
在工作室裡,我感受到了藝術的過程。它雜亂無章卻各司其職,各個角落都有已完成和正在進行的作品。在幾個畫架上,綁在木塊上的不銹鋼線材被扭曲成等待賦予黏土的骨骼。各種形狀和大小的材料隨處可見——石膏、木材、石頭、金屬和 FRP。
在此期間Diane有事先離開,大師便邀請我四處閒逛。他說了一段話,他的聲音柔和,用詞略帶含糊。我沒有全部理解,但這似乎是對商業與藝術作品悖論的一種解釋。
“對於商業作品,有時表面上複雜,但含義很簡單,”他說。 “相反,抽象的東西——真正的藝術——形式很簡單,但意義卻很複雜。”
當他說話的時候,我走進了主工作室的一角。在那裡,在一個平台上,用紅土製成,是一尊真人大小的蔣介石雕塑,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在稍早的參觀中,我有看到他參加日華親善協會為蔣介石雕像揭幕儀式的照片。
“你去過大溪嗎?”大師問我,指的是慈湖紀念雕塑公園,裡面有大約150尊蔣介石的雕像。我很確定,在幾年前的一次農曆新年自行車旅行中繞道而行。
“大約四分之一的雕像是出自我的手筆,”他說。 “有些之前放公園,但很多只是放在附近。我該怎麼辦?”
我突然想到,幾乎每一座蔣介石的雕像都看起來慈祥仁愛,與他嚴厲的名聲形成鮮明對比。 “有一天,我想讓他看起來很嚴肅,”大師低聲說,彷彿讀懂了我的想法。
作為一名藝術家和土生土長的台灣人(本省人),和許多台灣人一樣,他們認識在白色恐怖中受苦的人,我很好奇他對促成這種個人崇拜有何感想。
他聳了聳肩。 “我需要錢。”
***
在我離開之前,大師的妻子堅持讓我坐下來,在客廳裡吃點水果。一位朋友來拜訪他們,他們用著台語喋喋不休。看我聽不懂,他們試著教我一句成語。我這輩子都記不住。
“台灣人在表達藝術創作美麗多了,”訪客說。 “可是罵人的話很粗俗!”她咯咯笑。 “簡單但一針見血。”
大師的唇角掠過一絲神秘的微笑。
“又是陰陽,”他說。 “真正的藝術是無法表達的——少即是多。就像一首簡單的詩。字句很簡單,但我們必須深入挖掘其中的含義。”